我的家鄉(xiāng)安鄉(xiāng)縣安康鄉(xiāng),位于湖南省北部,屬于洞庭湖西北部沖積平原。我們村坐落在澧水河畔,是本鄉(xiāng)最南端的一個村子。她的名字很奇特,叫蝦趴垴。傳說中,先輩們剛移民來這里時,是一片荒無人煙的無名河洲,放眼望去,到處是水溝、河汊。有位先民在一次勞作后,喝了一點酒,倒在溝渠水邊睡著了,醒來時,發(fā)現(xiàn)滿腦袋爬滿了小蝦子,于是就給此地取了這個很有故事的名字:蝦趴垴。
01
我們這里是移民地區(qū),有來自望城、寧鄉(xiāng)、益陽的,被稱為“南邊人”;有來自常德、澧縣、津市的,被稱為“西邊人”?!澳线吶恕焙汀拔鬟吶恕钡牧曀子行┎煌热邕^年吃團年飯,“南邊人”大年三十吃中飯或晚飯,“西邊人”則大年三十早上吃天亮飯。再比如新人舉辦婚宴,“南邊人”男方和女方在同一天操辦,而“西邊人”則是女方先一天操辦,男方第二天操辦。
來自五湖四海的移民,雖然習俗不盡相同,但各自的文化互相融合,產(chǎn)生了新的水鄉(xiāng)文化。
這種文化的交融首先體現(xiàn)在語言上。我們這里的人一般都會說幾種方言。我就是如此,我的母親是益陽人,因而我的母語是益陽話,我的父親是常德澧縣人,我也會說常德方言,而我們村里大多數(shù)人都來自望城、寧鄉(xiāng),我和他們耳濡目染,學會了一口地道的長沙話。
因為祖先們是移民來這里開荒拓土的,所以家鄉(xiāng)的人都帶著一股闖勁,就像“闖關東”的東北漢。他們憑借一雙雙勤勞的手,先是修建堤壩,填湖造田,把灘涂變成良田,繼而把茅草屋變成一座座磚瓦房、一棟棟樓房。一年四季忙忙碌碌,永不停歇,春天耕田插秧,夏天搶收搶種,秋季再收獲一季晚稻,冬天則開始修筑大堤和水渠。
安鄉(xiāng)縣境內(nèi)有澧水、松滋河等八條河道自北向南泄流,整個縣境被河道分割成五個大垸,臨洪大堤長達400公里。為了安居興業(yè),鄉(xiāng)親們每年都得在秋冬兩季開展修堤筑垸工程,用石硪夯實堤身。
在長期的辛苦勞作中,鄉(xiāng)親們創(chuàng)作了一首地方民歌,叫《安鄉(xiāng)硪歌》,其實就是勞動號子。由一人領唱、眾人合唱。在修筑臨洪大堤、飛硪夯土時,大伙兒唱著歌,士氣大振。在那整齊的節(jié)奏里,凝聚著我們家鄉(xiāng)人的勤勞、勇敢、智慧和團結(jié)。
02
因為家鄉(xiāng)的地貌多種多樣——有河洲、有大堤、有平原、有水田,我們的童年時代也多了十二分的樂趣。
烈日當空的夏天,河流水位上漲,小伙伴們迫不及待地展開游泳比賽——一排光屁股站在河岸邊,一聲令下,“撲通”一聲鉆入水中,一直往前游,這叫“打泡泅”。
秋冬時節(jié),水位退了,露出河洲,我們就到防洪大堤的防浪林里爬樹、打仗,把秋天的枯枝落葉當做柴火,一籮筐一籮筐地背回家。
抓魚摸蝦也是經(jīng)常做的趣事。因為水渠多,魚兒自然特別多,尤其是關上水閘的時候,一條一條的魚兒擱淺了,在水溝里直直地往上蹦。大家爭先恐后地拿著魚罩、撈頭等工具捕魚,常常收獲滿滿,好不興高采烈。
印象最深的是,每年四五月份的晚上,一望無際的水田里,星星點點到處都是抓鱔魚的小分隊——或提著馬燈,或挑著用罐頭瓶自制的煤油燈。拿著用竹子自制的鱔魚夾,速度快、出手準、收獲多。尤其是陣雨過后或者悶熱天,出來乘涼的鱔魚特別多,晚上一出手就能收滿一大竹簍。
1968年,知識青年上山下鄉(xiāng),一批來自湖南師大附中的初中和高中畢業(yè)生,來到了安鄉(xiāng)安康這片土地。我們村落戶了七八位知青,他們有知識、有文化,安排到村校當老師,教我們讀書、認字,帶給我們最初的文學和科學啟蒙,成了我們受益終身的良師益友。
有一年,兩位知青老師回省城探親,帶上我和我姐姐。這是我第一次進城,也是第一次走出家鄉(xiāng),“長沙”這個名字讓我充滿無限幻想。
從故鄉(xiāng)出發(fā),我們只能坐輪船,速度慢還要在沿途的碼頭???,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到長沙。記憶中,河中漂浮著航標燈——每到一個碼頭,都會看到亮閃閃的船燈,從最開始的三四盞,到七八盞;再到長沙碼頭,看到湘江大橋,一排燈影倒映在水中——明晃晃的燈光閃耀,我的內(nèi)心一震:這是一個多么繁華的神往的世界?。∵@種激動、雀躍的心情,現(xiàn)在想來依舊難忘。
03
我的父親18歲就當上了村里的生產(chǎn)隊長,后來當過十幾年的大隊支書,也當過公社鄉(xiāng)鎮(zhèn)多個單位的負責人。他是一位心系群眾、身先士卒的基層干部,很受鄉(xiāng)民的愛戴,大家一直尊稱他為“雷書記”。改革開放時期,他做過一件引以為豪的事情。
1983年,我們村邊的澧水中有一片占地五百畝的河洲,那是一大片雜草荒洲,只有百分之十的面積長著幾根稀疏的蘆葦。安康鄉(xiāng)政府為了開發(fā)這片荒洲,明確地提出招標承包,每年上交2300元的承包款。告示發(fā)出后,人們猶豫、徘徊,不敢揭榜,我的父親毅然站出來,并提出加價承包的方案,與鄉(xiāng)政府簽訂了一個“包五年,交五萬,還五百畝蘆葦基地”的合同書。
村民們對我父親的這一舉動不理解,說什么“叫花子烤火都往自己的腳下扒,老雷怎么往外扒”。父親理解黨的致富政策,他想:改革,開放,不就是要解放受到束縛的生產(chǎn)力嗎?他看到的是五百畝河洲中的百分之九十長期荒蕪的面積,想到的是怎樣開發(fā)本地資源。
接下軍令狀后,父親充分利用本地資源,一邊對原有的50畝蘆葦?shù)丶訌姽芾?,一邊請來勞動力大面積地擴栽蘆根。到1988年,父親兌現(xiàn)了自己的承諾,不僅讓荒蕪的洲子變成了一望無垠的蘆葦洲,也因此讓我們家獲得不少收益,成為村民們勤勞致富的表率。
04
1983年,我考入華東師范大學,4年后又接著讀研,成為村里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個本科生、研究生,這是讓父親特別驕傲的事情。同時,我的姐姐考上中師、妹妹考上大學,我們家成了當?shù)赜忻摹按髮W生之家”。 兄弟姊妹畢業(yè)后,都把家安在了長沙,并把父母接來一起居住。
上世紀90年代以來,隨著改革開放和城鎮(zhèn)化建設,我們村里的很多鄉(xiāng)親也來到長沙、廣東一帶發(fā)展和定居,他們經(jīng)?;毓实乜纯矗斔麄儠痴勍碌臅r候就會想到我父親這個“老書記”,每每回鄉(xiāng)路過長沙就要拜訪我父親。我們的家也自然成了鄉(xiāng)親們孩子考學讀書、打工就業(yè)的中轉(zhuǎn)站、加油站。
當年插隊到我們村的長沙知青,因為受到過我父親的關照,十分感念我的父親,一有機會也時常來看望他。
從某種程度上來講,父親已經(jīng)成為鄉(xiāng)情鄉(xiāng)愁的精神紐帶。故鄉(xiāng),也已經(jīng)打破了空間和時間的限制,長沙已經(jīng)成為我們共同的第二故鄉(xiāng)。
以前從家鄉(xiāng)來長沙,一趟行程要坐24個小時的輪船。后來,有了快班船,從24小時變成15小時,再變成七八個小時。如今,從老家到長沙全程高速,開車只要兩個半小時。
這些年,家鄉(xiāng)發(fā)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三峽大壩一修,那里不再是以前的浩渺水鄉(xiāng)了,大小河流都有些干涸了,傳統(tǒng)的農(nóng)耕社會的生活形態(tài)也已經(jīng)改變,風雨飄搖的茅草屋早已變成了漂亮的小洋樓,凹凸不平的卵石路也變成了平坦的水泥路。
我們也總是會回家鄉(xiāng)看看,特別是父親,依舊心系故鄉(xiāng)。每次回去,鄉(xiāng)親們總是熱情相邀,“來我們家里吃飯吧!”“還是來我們家吃吧”——父親的飯局一家接著一家。
鄉(xiāng)情,從最開始先輩們一同移民,你幫我插田、我?guī)湍阈迚?,共同?zhàn)勝大水、一起修建家園,到如今后代們依舊彼此守望,從利益上的互相幫助,變成人文情感的升華。
滄海桑田,時光流變。故鄉(xiāng)的水不再如昨;故鄉(xiāng)的人,新老更替;故鄉(xiāng)的情,永遠不變。
?。ㄗ髡呦得襁M湖南省委會副主委、湖南省社會主義學院院長)